日前，重慶一所重點高校教師韓老師像往常一樣，出行前選擇在網上訂購機票。然而，這一次，購票平臺的彈窗顯示，他被法院列入失信人名單，被限制消費，無法乘坐高鐵和飛機。看到這，韓老師一下子懵了。
購買高鐵票時彈出“被限制消費”的消息
2017年，他剛從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畢業(yè)，學的是電影研究，筆名“灰狼”，在影評圈內小有名氣(以下簡稱“灰狼”)。去年11月，他還去日本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短短一個多月，怎么就突然成“老賴”了呢?
循著彈窗的提示查詢，灰狼發(fā)現，自己被列為失信人的原因在于山東濟南的一家建筑勞務公司。2017年，這家公司在濟南市歷下區(qū)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進行了一系列變更，除老家是山東的之外，與這家公司毫無瓜葛的灰狼，竟成了法定代表人兼最大股東。
根據天眼查查詢到，韓老師不僅為該公司法定代表人而且還是最大股東
據天眼查查詢到的信息顯示，這家公司近年來官司纏身。灰狼從濟南市歷下區(qū)人民法院下達的限制消費令了解到，該公司在2017年立案的一個買賣合同糾紛里，未按法院判決履行義務，導致他作為“法定代表人、主要負責人、影響債務履行的直接責任人員、實際控制人”被限制消費。
隨后，灰狼迅速向法院、工商部門、公安機關咨詢，如何解除這個莫須有的“法定代表人”并結束被限制消費的“老賴”身份，但各機構說法不一。折騰幾天后，灰狼取消了寒假出行計劃，他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在春運高峰期，搶到一張綠皮火車的臥鋪票，以便返回山東老家過年。
法院：需證明你不是“你”，得先報案
“被法定代表人”(以下簡稱“被法人”)的荒謬事，歷年來不乏新聞報道，灰狼的遭遇也并不是孤例。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自從今年年初個稅app投入使用以來，許多用戶在“辦稅權限”一欄里，發(fā)現自己莫名成了不相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身份信息被盜用，在異地注冊公司，一旦該公司經營異�；蜻`法犯罪，“被法人”的公民則需面臨許多麻煩。
根據報道，在防止身份信息被冒用于進行商事登記注冊方面，北京從2017年開始就需要實名認證，且需要本人拍照，但全國各地推廣進度不一樣。
而“被法人”里最糟糕的情況，似乎都讓灰狼遇上了。
限制灰狼高消費的法院，是濟南市歷下區(qū)人民法院。讓法院做出該限制令的直接原因是——以灰狼為法定代表人的建筑勞務公司，未履行買賣合同義務被起訴，且在法院判決之后，該公司未履行判決要求。
法院給出限制消費令的原因是未履行買賣合同義務被起訴，且在法院判決之后，該公司未履行判決要求
灰狼咨詢買賣合同糾紛一審判決的審判長鞠法官，得到的回復是：“法院凡事講證據，我們目前掌握的證據顯示你就是法定代表人。如果你要證明你不是，需要先報案，公安機關受理了再說。”
灰狼詢問，工商那邊需要什么程序，鞠法官則表示他不清楚也管不了，但只要公安機關能證明其身份的確被盜用，即證明“我不是我”，法院則馬上為他解除限制消費令。
記者趕到歷下區(qū)人民法院咨詢，也得到了同樣的回復：“你得先報案。”
然而，擺在灰狼面前的問題是，無法乘坐高鐵和飛機的他，要從工作地重慶到濟南去報案，并不是那么容易。
被限制消費以后，韓老師想要回濟南一趟，并不容易
公安：工商部門失誤，需去找他們開文件
重慶到濟南的列車，只有一班k開頭的普快，全程27個小時，并且從1月中旬開始，只剩硬座和無座�；依强吹较缓蜁r長，心里怵得慌。他不知道，在為這樣的“無妄之災”付出時間、金錢和身體上的折磨之后，能否讓盜用他身份信息變更股東、法定代表人的公司得到法律的懲罰并且賠償自己的損失。
在咨詢法院后，灰狼撥打了報警電話。那家建筑公司注冊地片區(qū)的濟南市科院路派出所的民警告訴他，報案需要他本人親自去做筆錄。如果本人實在無法到濟南，可委托律師直接起訴盜用身份信息的公司，但這個過程會很漫長。
1月16日，記者來到科院路派出所咨詢辦案民警，民警肯定地告訴記者：“這個肯定是找工商，這是工商部門存在的工作失誤，必須負責任。”
該民警稱，灰狼需要去工商開具文件，證明盜用他身份信息的企業(yè)進行變更時他本人并不知情，簽名、委托書等證明材料皆為偽造。此后，再拿著工商局的證明文件，到法院解除自己和該企業(yè)的聯(lián)系，并解除限制消費令。“公安局怎么跟你核實變更法定代表人的事情?工商做錯事造成的后果怎么要公安局來負責?即便到公安局報案，我們還是需要去工商調資料。”
此外，民警還告訴記者，該建筑勞務公司的注冊地址是一個普通居民小區(qū)，實際辦公地點顯然不在那，即便民警去了，也找不到人。
公安部門的說法和法院不盡相同，灰狼感覺很惱火。但他沒想到的是，工商部門(即當地“市監(jiān)局”)又是另一番說法。
市監(jiān)局：工商公安不聯(lián)網，解除限制得去法院
去年，濟南市歷下區(qū)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合并了工商、質檢、食藥，正式掛牌(以下簡稱“市監(jiān)局”)。市監(jiān)局“移出異常名錄企業(yè)”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灰狼“被法人”的問題很可能出在他丟失的身份證上，但是法院將其列為失信人的具體原因，還需要去跟法院交涉。
記者來到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
一般辦理法定代表人變更，只要持委托人身份證原件和委托書，就能實現變更。而灰狼在2012年丟失的身份證，很可能輾轉落到了“有需求”的人手中，利用程序漏洞將身份證失主變成了“替罪羊”。
灰狼表示，自己發(fā)現丟失身份證后，很快辦理了掛失，為何已掛失的身份證還能用于企業(yè)法定代表人的變更?歷下區(qū)市監(jiān)局的工作人員向紅星新聞記者解釋，掛失身份證是在公安部門的系統(tǒng)內操作的，而工商系統(tǒng)和公安系統(tǒng)并沒有聯(lián)網，因此無法判斷該身份證是否掛失，只能查詢身份證真?zhèn)�。即只要是真實且未過期的身份證原件，都能通過工商系統(tǒng)的審核。
在記者向市監(jiān)局“移出異常名錄企業(yè)”辦公室了解情況的過程中，座機頻繁響起。辦公室另一位工作人員表示，自從“個稅app”上線后，不少人都在申報個稅扣除過程中發(fā)現自己莫名“被股東”“被法人”，雖說這種現象過去便有，但近來此類申訴電話更多了。
市監(jiān)局的工作人員表示無奈，他們曾多次向上級反映，如果在公民身份信息審核方面，工商系統(tǒng)能與公安部門聯(lián)網，會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否則，工商系統(tǒng)只能對企業(yè)相關負責人的各項資料進行形式審查。但實際上，這樣的狀態(tài)已多年未變。
公民身份信息被商事登記注冊盜用的問題多次出現，市監(jiān)局的監(jiān)管卻很被動。市監(jiān)局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如果企業(yè)的股東、法定代表人向市監(jiān)局反映自己是“被股東”“被法人”，他們會去核實企業(yè)地址，如果與注冊地不符，會把該企業(yè)列入“異常名錄”，“看那公司會不會來‘解除異常’”。“他(指公司負責人)來辦業(yè)務我們可以咨詢他，不辦業(yè)務我們也找不到他。”
至于處理解決的時間，市監(jiān)局和派出所工作人員都表示，“不好說。”
對于濟南市歷下區(qū)市監(jiān)局的回應，灰狼表示氣憤。他認為，市監(jiān)局錄入了虛假信息，就是沒有盡到審核義務，“這是多大的風險，如果是這樣，那么很多人都會被各種可能出現經營問題的公司拉來當替罪羊。”
公司搬遷、實際負責人債務纏身 律師：此類案件實際操作復雜且周期長
記者調查發(fā)現，2016年，灰狼還未成為該建筑勞務公司的股東和法定代表人，這家公司就已與多家企業(yè)、不同自然人有各種訴訟糾紛。其中，來自裁判文書網的一份一審民事判決書顯示，2016年唐某與該建筑勞務公司的合同糾紛中，唐某勝訴，公司應在判決生效后十日之內償付唐某勞務費44萬余人民幣。
記者聯(lián)系到唐某本人，他表示，敗訴的這家勞務公司至今未支付給他和工人勞務費，這幾年他一直在向公安、法院申訴皆無果。“這家公司早就搬走了，現在公安局都找不到公司的實際負責人。”
唐某所說的“搬走”，指的是該公司已經搬離此前在工商部門登記的注冊地址。甚至，唐某清楚，“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假的，找也沒用。”
記者發(fā)現，該建筑勞務有限公司在工商系統(tǒng)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手機號碼)已經暫停服務，而撥打天眼查上顯示的公司座機號碼，得到“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的自動回復。
連曾經的合作方都知道公司實際地址已非注冊地、知道法定代表人并非該公司人員，為何市監(jiān)局、公安部門、法院等相關機構并不知情?法院、公安部門、市監(jiān)局的說法各有不同，灰狼開始變得迷茫。
為此，灰狼咨詢了一位相關經驗較為豐富的律師。律師告訴他，行政機關理論上需要變更錯誤的法人信息，但是實際操作非常復雜而且周期長。尤其在其“擔任法定代表人”的公司很大可能性已成為空殼、聯(lián)系不到人，這種情況下，工商部門很難主動啟動變更程序。
律師舉例曾遇到過的情況提醒灰狼，派出所可以合理懷疑此前灰狼授權該公司將自己變更為公司法定代表人，但由于該公司未兌現相應報酬，灰狼反悔才謊稱身份信息被盜用。因此，排除相關機構對當事人的各種疑慮，也是重要步驟。
而如果向法院請求暫時撤銷限制消費令，法院同樣要求工商部門的正式文書。這就陷入了一個難以破解的循環(huán)，最終往往要通過各種“不走尋常路”的非常規(guī)辦法解決。該律師同時也表示，不同地區(qū)的行政部門要求都不一樣，別人解決“被法人”問題的經驗不見得就能套用。
北京澤博律師事務所的王昊宸律師也提出相似看法。他認為，向公安機關報案、去工商局開具證明、向法院提供證據都是需要的，但各系統(tǒng)會互相牽制，處理的順序比較模糊。王律師的經驗則是“一般多跑一跑就能解決”。
但是，在仍處于限制消費的情況下，“多跑一跑”這件事，對現在的灰狼而言，卻是一種莫大負擔。
